那是一个夏天，我和三位同事到晋北几个矿点检查工作。越野车颠簸在山间蜿蜒的公路上。透过车窗远眺，山连着山，岭挨着岭，山上的坡地随处可见，东一块，西一块，很不规则，种的是谷子、黍子，还是别的什么庄稼，也看不清，只觉得这零零散散的庄稼地仿佛是给连绵起伏的山脉打上了一块块绿色的补丁。我正寻思着这里村民劳作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一位同事突发感慨：这晋北人真没有我们晋南人祖祖辈辈那么勤劳，那么能吃苦，我老家那儿早在我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都改造成水平梯田了，哪像这里现在还在种这种坡地……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含笑调侃道：“你这无异于是歪批‘三国’！”

 “何出此言，难道这不是事实？”

 我解释说：“你家乡那一带是丘陵地区，大都被第四纪黄土覆盖，最薄处一二十米，厚的多达一两百米，修梯田当然不难。可这里的土层很薄，一锹挖下去就见碎石层了，你说怎么个修法？”

 这位同事或许觉得我说得有理，不再言语，我却陷入了沉思。

 还记得九十年代中期，我参加了对五台县石咀镇某村的扶贫工作。村子地处大山深处，全村30多户140来口人，种的全是这种坡地。土地贫瘠，靠天吃饭，人均年收入不足500元，生活极度贫困，常年以土豆、萝卜为菜，品种过于单一，多数村民营养不良。为了帮村民快速脱贫，我们决定先帮他们建两座蔬菜大棚，一则可使村民全年吃到新鲜蔬菜，二则可以将多余的蔬菜出售创收，真可谓一举两得。然而，资金筹措、技术服务、水源供给等都已落实，但选中的建棚处必须垫土造田，到何处去取土却成了一个大难题。后来，虽经县镇协调，找到三四处取土之地，可最近一处也有近20公里。无奈，只好借调来4辆自卸卡车和一台挖掘机，农工携手配合，夜以继日地苦干了10多天，才满足了造田的需要。

 是的，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追溯历史，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埃及、古巴比伦）的发祥地，就是在土地肥沃的江畔河沿。我国的黄河、长江流域，自古就是中华民族的摇篮。远在古代，人们把“土”作为组成世界的主要成分。古代印度哲学家把万物说成是由地、火、水、风所构成的，我国古代的“五行说”也认为木、火、金、水、土（依照《左转》的排列次序）是万物的本源。在那古老的年代，土地和天一样被神化了。北京中山公园内有一个用五色土砌成的社稷坛，它和坐落在城南的天坛遥遥相对。古代的帝王们，在天坛祭天，在社稷坛祭地。祭天为了求得风调雨顺，祭地为了求得土地肥沃。祭天祭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五谷丰登，可以“聚敛贡城阙”。五谷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因此人们臆想的稷神（五谷）就和社神（土地）同在一个祭坛受膜拜了。当然，如今看来，这些都是荒诞无稽的，然而从中也可窥见人类的命运与土地之间是息息相关的，生命、生产、生计、生活、生态、生业之六生无一不依赖于土地。

 土地不仅是万物的根基，更是立国之本。失去了土地，国家就会发生危机。古代皇帝把疆土赠给公侯时有一个仪式：皇帝站在地坛上，取一块泥土来，用茅草包了，递给被封的人。19世纪，殖民主义强盗还处在壮年时期，他们大肆杀戮太平洋各岛屿上的土人，强迫他们投降，被迫举行一个投降仪式，就是要土人们跪在地上，用沙土撒到头顶。许多地方的部落，不愿跪着把神圣的泥土撒上天灵盖，以致被成批成批地杀戮。在我国湛江，有一座桥梁被命名为“寸金桥”，就寓有“一寸土地一寸金”的意思，用来纪念当年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族英雄。在那里，土地代表着一个国家的主权，一寸土地都不容侵犯，一撮土都是珍宝。

 众所周知，新加坡是弹丸之地，但是经过近60年的不懈努力，新加坡的陆地面积从580多平方公里扩大到了730多平方公里，增加了25%。填海造田所需的泥沙，先是从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花重金购买，但后来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发现自己的海岸线在退缩，且被国民质疑出卖泥沙是卖国行为，不敢再把泥沙卖给新加坡。新加坡开始向再远的柬埔寨和越南购买泥沙，每立方米21美元。我国曾帮助新加坡建造机场，那些跑道就是用泥沙填海建造出来的。

 天人感应，时空一体，人世兴衰旁通于土地与作物，正是人间宏阔运行的自然之道，亦筑成古今国家的根基。不过，土地也需要人类的不断滋养与呵护，不能一味地向土地索取，否则，再肥沃的土地也会贫瘠，再广袤的草原也会退化，再富饶的家园也会消失。富饶美丽的古巴比伦之所以到公元二世纪就变成一片废墟，灿烂的古代文明被无情地淹没在黄沙之下，就是由于古巴比伦人无休止地砍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造成大量水土流失，使那里成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区。就是我们扶贫的五台县那一带山区，据县志记载，在宋朝以前还是森林茂密、山清水秀，但由于人类的滥砍滥伐，特别是连年的兵燹之灾，最终变成了荒山秃岭……人类违反了大自然的规律，就必然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我们不必责怪大自然无情，也不必责怪土地无义，而应当多作自我反省。现代国际史学界的大家阿诺德·汤因比（1889—1975年）在他的压轴之作《人类与大地母亲》中发出“警世通言”：“人类将会杀害大地母亲，抑或将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滥用日益增长的技术力量，人类将置大地母亲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导致自我毁灭的放肆的贪欲，人类则能够使她重返青春，而人类的贪欲正在使伟大的母亲的生命之果——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造物付出代价。何去何从，这就是今天人类所面临的斯芬克斯之谜。”

 解开人类所面临的斯芬克斯之谜，是人类共同面临的一个挑战。我们唯有科学认识并摆正人与自然、人与土地的关系，全面、深刻反思造成土地危机的原因，多方面寻求克服土地危机的途径和方法，科学地改造大地，大地才会重返青春，才会奉献给人类更多的财富。

拯救大地，就是拯救人类自己；保护大地，就是保护人类自己！